順風耳的故事
發(fā)布時間:2014-01-10
這里講述的是一個關于“順風耳”的故事。《海員證》上寫著故事主人公的名字:雷鳴。
雷鳴的名字是后來改的,原本叫雷小囡,是他剛出生那陣子爹媽給起的名。
雷小囡是崇明島人,兄弟排行老三。爹媽當年給起這個名兒不為別的,緣自世代以打漁為生的船民老雷家不知吃對了什么海魚或是遺傳基因,生出來的娃邪乎了,清一色男丁。老雷頭心里頭那個急呀,黑天白夜掰著手指頭掐算,整日里就巴望著老婆一天天鼓起來的肚子又尖又圓最好能像鍋底吶!為啥?街坊鄰居們說了,鍋底形肚子最容易生女娃。這樣一來,老雷家就能多出一個眉清目秀的漁家姑娘來,打理家務或女紅手腳活兒什么的,就有幫手了不是!
你猜怎么著,1949年,崇明島上老雷家第3個娃“呱呱”落地了?!坝质且粋€憨卵?!崩侠椎难劬Χ嗉?,只拿一只眼往門縫里一瞥,“唰”一下臉就黃了,只聽他嘴里咕噥一聲,然后耷拉一張長臉,兀自轉身,到門外望著海邊的漁舟帆影悶頭抽他的旱煙去了?!霸俚认乱淮伟?!他爹。要不,我看這回就給娃起名叫小囡,成么?”娃娃“洗三”那天,小囡他娘對著丈夫老雷投去一個歉疚的眼神,那意思是這一回肚子沒爭氣,不是還有下回是不是?下回,一定讓小囡給老雷家?guī)€小妹妹來。
眨眼到了1968年,長成大小伙兒的雷小囡沒有子承父業(yè)當漁民,而是服兵役走出崇明島,成為昆明軍區(qū)某部的一名通信兵。新兵連訓練結束那陣子,濃眉大眼闊嘴唇的連長對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皮膚黝黑的機靈小伙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可當他手拿花名冊對新兵蛋子點名時犯上了嘀咕。“雷小囡!”“到!”“一個扛槍當兵的男人,穿上這一身威武戎裝,叫這么一個名字,是不是有點熊?”“報告連長,爹媽給起的名兒,我有啥辦法。再說,我估摸著是我爹媽求女心切,可能是他們指望我能給家里引來一個小妹妹啥的。”雷小囡抓耳撓腮,隊列中的戰(zhàn)友們笑得前仰后合。“我看這么的吧——”連長稍加思索,然后脫口而出,“你姓雷,我看干脆改名叫雷鳴吧!”新兵們立即鼓掌,“連長,這個名字響亮,有氣勢,好!好!”“那當然。”連長大嘴一咧露出滿口白牙:“電閃雷鳴,凸顯我們通信兵‘千里眼、順風耳’的特色;表現(xiàn)我們通信兵的英勇神速。就這么的啦!回頭我替你到政治處說道說道去……”
1973年,在從軍5年并在全軍大比武中屢獲名次的雷鳴,歷經(jīng)千挑萬選來到了組建不久亟需用人的北洋公司。因為雷鳴精湛嫻熟的報務技藝,很快在船舶電臺獨擋一面,后來,還成了享譽北洋的報務員。
二
邂逅雷鳴是在1988年盛夏。他任報務員,我當船長。因為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千里眼、順風耳”,平日里少不了有很多的往來電報要我簽發(fā),加上雷鳴平時舞文弄墨喜歡寫些隨筆散文,彼此的共同愛好,讓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筆友。當年改名的事,就是這家伙閑著沒事兒的時候抖落給我聽的。
雷鳴跨上“華夏”號主甲板的那天,“華夏”號已在上海加載完畢待發(fā)西非。發(fā)布的船期動態(tài),正是8月25日要如期抵達尼日利亞拉格斯港的我們這艘西非班輪。
8月的西非之行,是一個考驗“華夏”號船員意志的航次。從國內(nèi)出發(fā)需要38天的晝夜兼程才能夠抵達目的港。入東海奔南洋,“華夏”號先后穿越赤道、新加坡,由馬六甲海峽拐進印度洋向縱深挺進。要去西非就必須航經(jīng)好望角。由于好望角位于南緯40度的高緯度西風帶,這個風帶一年四季盛行強勁西風,風向穩(wěn)定,風力特別大,加之南半球該地區(qū)陸地甚少又極少受天氣變化反干擾的特殊地形,極容易形成風力11級左右浪高6米的狂風惡浪,海員把這個風帶稱作咆哮西風帶。
“華夏”號小心翼翼地向好望角前行,船上的往來電報開始頻密起來。船東的、租船人的、西非目的港港口代理人包括中午船位例報,使電臺報房的報文夾子逐日增厚。最煩心的是摩爾斯電碼的信號常受大洋的天氣和船岸電臺的遠程距離、電臺波段的寬窄、報務員指法習慣等因素干擾,使報務員的工作強度大大增加。尤其是通信落后的非洲目的港的電報,要經(jīng)由南非開普敦無線電岸臺的中轉,這便由不得報務員雷鳴收發(fā)電報有絲毫的疏漏差錯。
8月12日這天子夜,我寫完《夜航命令》并交代了二副夜航注意事項后,離開駕駛臺回房準備休息。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叩開我的臥室?!按L,老四這會兒正在機艙疼得打滾吶!”“怎么回事?”“說已經(jīng)有兩個多鐘頭了,安痛定也用上了,老康沒了轍。”
三管輪孫太宏的房間擠滿了人。他蜷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圓領汗衫能擰出半大碗水來?!拔覒岩墒且认傺祝淳褪歉鼓ぱ?。這兩種癥狀如果不及時治療,后果都會很嚴重,弄不好……”在部隊當過衛(wèi)生員的船醫(yī)老康神色嚴峻?!爸挥兴完懙?,否則——”我用眼神問醫(yī)生。老康點點頭,那意思是他已無能為力。
上世紀80年代,船上還沒有普及配備衛(wèi)星通信設備。一切與陸地的聯(lián)系只有依賴電臺,用摩爾斯無線電電報。最遠的是數(shù)萬公里之外的公司大本營,最近的是位于南非好望角東部的伊麗莎白港。當年,我國與南非還沒有建交,沒有商船直航,也沒有可委托的當?shù)卮砩烫峁椭?BR> 原本平靜的“華夏”號炸開了鍋。向公司醫(yī)務科咨詢診治病情,向南非港務局人道求助接應病員,守在電臺的雷鳴要為一個個醫(yī)用術語英文單詞求證多次,可7、8月份的印度洋氣象復雜,無線電波進入電離層時其方向往往發(fā)生改變,甚至會折射,加上國內(nèi)時差、船舶在風浪中顛簸……這一切的一切,無疑是對雷鳴過硬技術的嚴峻考驗。
歷盡艱難聯(lián)系,8月13日中午,由南非伊麗莎白港派出的專用拖輪終于靠近了在惡浪海域劇烈顛簸的“華夏”號右舷,弟兄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老四孫太宏平安送上了拖輪,海院實習生童林隨行。我指派童林一路陪護,主要考慮童林腦瓜靈活反應快,而且英語嫻熟善于交流,外交、輾轉空港離不開童林這樣的合適人選。
11天后,“華夏”號如期抵達尼日利亞錨地下錨。我立即乘拖輪下地撥通南非的國際長途。如船醫(yī)老康所說,老四果然是急性腹膜炎化膿性穿孔,再晚半小時,麻煩就大了。代理說病人至少需要1個星期的留醫(yī),然后才能乘空客回國。就是這么一個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就是雷小囡,不,應該說是雷鳴過硬的船舶無線電通信技術,用他拇指、食指加中指摁動的電鍵,拯救了一個危在旦夕的生命,一個海員兄弟恒久的家庭幸福。至今我還記得,在得悉南非快艇已經(jīng)啟程前來救援病號孫太宏的那一刻,我看到通宵達旦眼圈熬紅的雷小囡,人整整瘦去了一圈,那雙手執(zhí)電報的手指有些僵硬而帶有機械性的弧度,指端的顏色不像平常人那樣富有光澤,那是敲擊電鍵留下的繭子,是一名報務員海員特殊的印記。
三
前年國慶節(jié),我接到這樣一則短信:船長,我想你一定已經(jīng)猜不出我是誰嘍!我是雷鳴。多年不見,我好想念你?。∥译S即回撥電話,電話那頭傳過來老戰(zhàn)友久違而又熟悉的聲音。雷鳴告訴我,他已蓋好20幾個公章,辦妥了退休手續(xù),正在開往塘沽火車站的102路公交車上呢!他還說,他在公司碰到了孫太宏,彼此擁抱握別,當年的老四后來當上了輪機長,再后來又著陸,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是掌管機務的機關領導了。
滄海一生的雷鳴沒有犒勞一下自己選擇飛機榮歸故里,而是沿著30多年前的那條馬路。我想這是一個文學愛好者的煞費苦心。塘沽,“北方船王”的誕生地;天津新港,近萬名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海員從這里起航、穿越深海大洋、圓夢海角天涯。還是那一趟當年三棵樹(后改為哈爾濱東站)至上海的火車,雷鳴坐在有舒適空調(diào)的車廂里,一定是在尋覓當年乘車北上遺落的青春氣息,一定會在默默吟誦“想回頭,人非物是,不知何世。”的詩句。
一個投身航海事業(yè)擁有292個月的海齡,與愛人斷斷續(xù)續(xù)累計在一起的時間僅有2743天的雷鳴,在車廂里遙望窗外中原大地的蒼茫暮靄,浮想聯(lián)翩,慨嘆萬端……
雷小囡,不,雷鳴,這個氣度不凡,凸顯通信兵迅雷不及掩耳,表現(xiàn)通信兵英勇神速的名字抑或會淡出記憶,但雷鳴手中攥著的《船員服務簿》卻是一枚貨真價實的無冕功勛勛章。那是鑲嵌在特大型中央企業(yè)遠洋摩天大廈的一塊沉甸甸的磚。而雷鳴那雙靈巧的手曾經(jīng)發(fā)出的那一束束特殊無線電波,必然會駐留???,定格為歷史老膠片。
備注:順風耳,是海員對遠洋報務員的昵稱。